【马刚】
口述/马刚 | 文/史中
十五年前,我加入瑞星。
在瑞星的八年时光里,前五年,我们和金山的雷军打;后三年,我们和 360 的周鸿祎打。我经历过最惨烈的市场竞争,策划了无数安全公司之间的“暗黑攻伐”,目睹了杀毒软件是如何一步步堕落并盘踞用户的电脑。
这些江湖往事,让我难以平静。我决定用以后的时间,做一个“纯粹”的杀毒软件。
毋庸置疑,当时安全软件是 IT 行业的明星。
严格来说,我不是个技术人。但从那个年代开始,对用户的宣传和恐吓却比技术本身更加卓有成效。当年你很可能在媒体上看到过这样的报道:“70万种木马病毒肆虐网络,必须用正规杀毒软件查杀。”“XX病毒来袭,XX杀毒软件已经提前具备查杀能力”。这很可能是我们策划的手笔。
作为瑞星的市场总监,我把“宣传和战争”当作做市场。
在这些宣传战中,各家都鼓吹自己可以对最新流行的病毒提前查杀,并且搞定了全部的变种。我记得在名震一时的“冲击波病毒”来袭的时候,我们一周内在媒体上发了一千篇稿件。这不是 Ctrl C+ Ctrl V 的通稿,而是一个媒体一篇独立稿件。
通过对黑客和病毒的渲染,去占领人们的头脑。那个时候病毒也多,我们的“恐吓”经常很有效。我依靠这样的战术,一步步让瑞星在和江民、金山的战斗中逐渐占了上风。但我内心很清楚,这些过度宣传最终会对杀毒软件自身产生巨大的伤害。
夸张的宣传手段虽说不光彩,不过各大安全厂商,还有着一个基本的默契,那就是把战争停留在“外部”——杀毒软件不会窥探用户上了什么网站、用了什么软件、买了什么东西,也不会捆绑安装一些软件——保留着最基本的节操。
有人说周鸿祎是互联网最好的产品经理,我很认同。 360 的产品漂亮,易用。反观那时的瑞星和金山这些传统安全厂商,产品并不够好,甚至可以说对用户体验不重视。
当然,360 雄霸天下的杀手锏,还是免费模式。当时瑞星的用户量是8000万-9000万,而 360 用户迅速突破一亿。然而即使有这么多用户,它的生存得也很艰难。因为不向用户收费,并没有变现的渠道。而传统安全厂商虽然无力还手,却有一个优势,那就是现金流——因为他们的杀毒软件是可以卖钱的。
在我离开瑞星之后不久,360 一统天下。这是个事实。
从 360 时代开端的“三级火箭”模式,逐渐成为桌面产品生存的“铁律”。所谓三级火箭模式,就是:
你有一个强势终端安全产品,
利用这个产品推你的浏览器,
收集用户的流量卖给搜索。
无论用什么手段,免费的产品最终都是靠卖流量来挣钱。
圈内一个著名的意见领袖 CAOZ曾经说过:
理解了导航站,就理解了一半的中国互联网。
导航站的战场,正是为了争夺流量而生。换句话说,理解了流量,就知道了中国的软件工程师都在为什么而奔波。
无论做什么产品,都不可能直接向用户收费。而只能通过各种方法劫持、抢夺、吸引用户的流量,然后让广告主掏钱。所以一个成功的桌面产品需要具备两个特点:
1、优秀的用户体验
2、抢夺用户流量的技术能力和玩法
【涌动着流量战争暗流的导航站】
但是,杀毒软件本身不是一个强粘性的产品,它就像医院一样,属性应该是低频和必须的。免费模式注定了杀毒软件必须担负起引流的任务,于是弹窗、广告、捆绑被证明是实现引流的唯一方法。这是用户享受免费杀毒软件的代价。
从那个时点开始至今,中国没有出现一个新的 PC 通用软件品牌。我们知道的还是以前的暴风、迅雷等等。只有老的死掉,没有新的起来。这是为什么呢?
因为连安全软件都不收费了,剩下的软件就更没有收费的可能了。而论弹广告和用户流量,新软件又不是巨头的对手。
换句话说,这个行业不再具备生存空间。PC 软件之间的战争,可以简化成:
巨头对流量的争夺战。
这个世界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美好了。
如果你家需要一个保安,那么最正常的方式是:你付钱,保安为你恪尽职守地服务。
但是,免费模式把这种交易改造为:保安替你免费看家,但是你要允许他找人在你家门口摆摊,并且他还会偷偷地把你家里的情况透露给其他人。
如果用户接受,这种方式也无可厚非。但我认为这其中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问题,那就是你无法把握伤害用户的尺度和标准。
我相信没有人在一开始就想做“流氓软件”,但是在激烈的竞争中,免费的杀毒软件必须尝试获得更多的用户信息,劫持更多的用户流量,最终不可遏制地向着“流氓”这个方向滑去。
游戏的玩法很明确:
BAT 从流量商手里买流量;
流量商从流氓软件和病毒手里买流量。
根据我的经验来看,BAT3 一半的流量都来自收购。经过几年发展,原来的流量商和流氓软件制造者已经合并。同一个办公室里左边的团队负责对接 BAT3,右边的团队负责写病毒。
你会发现,原来做杀毒软件的人和原来做病毒的人,现在统统在做流氓软件。因为他们的目标一致——流量和背后的钱。这就是这些年我看到的惊人事实。
这场游戏的目标开始变得简单。
大公司分别养了一帮人,进行技术对抗。在用户看来一切正常,而电脑后台里,各家软件正在用最顶尖的技术来对攻。
恶之花由此盛开。
举一个例子:
有一款软件叫做净广大师。听名字就能知道,这是一个帮助用户阻挡广告的软件。它确实会帮用户阻挡别人的广告。但是根据我们的研究,发现它居然会释放一个驱动程序,进而直接在后台把用户的 HTTPS 加密协议替换成 HTTP 协议,然后劫持用户的流量,盗取用户信息。在这个过程中,释放的木马还会频繁更换文件名,和杀毒软件进行对抗。
如果说这是一款安全软件,我真的不知道怎样去相信。
【“病毒软件”净广大师通过了各大杀毒软件的安全测试】
正是因为有枪,警察才不能乱开枪;
正是因为有技术,黑客才不能乱黑别人的数据;
这个道理不用解释。
很多事情我难以扭转,2009年,我最早离开瑞星。而其他三位好友,瑞星CTO刘刚、瑞星内核团队主管周军、主机安全主管毛钧也在2011年离开瑞星,我们一起成立了火绒安全。公司创始人中,除了我以外的三个,都是和病毒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技术宅。
他们不关心宣传、不关心商业、不关心移动互联网、不关心时髦的黑客大赛。他们只关心一件事:杀毒。
所以,火绒安全只做终端安全,就是我们一直在谈的杀毒软件——PC、手机、服务器。而且,我们要做一款干净的、纯粹的杀毒软件。而且,我相信我们的软件不需要靠免费和攫取生存,它值得用户为之付费。
【火绒安全杀毒界面】
杀毒和医生治病很像。
圈外人、甚至病人自己都很难判断你的医术好坏。但是事实上,在杀毒这条路上,技术的精进是没有止境的。和安全研究员对抗的,是网络那头的活生生的黑客,面对巨额的金钱诱惑,他们可以爆发出的智力和想象力是惊人的。
有些病毒会不断变换代码,产生变种;
有些病毒会自动探测环境,只在用户的电脑上而不在我们的虚拟环境中发作;
有些病毒会借壳,寄居在各大杀毒软件白名单的文件里。
前一段时间,我们发现了一个木马病毒“Toxik”,它寄生在金山 WPS 的升级程序中。而升级程序本身却被各大杀毒软件列进了白名单。
根据文件的行为来判断病毒,这应该是一个杀毒软件最起码的能力。无法想象这个病毒仅仅耍了一个小聪明,就让所有的杀毒软件全军覆没。
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,因为病毒制造者拥有顶级的对抗水平,能够完整揭秘病毒包,并且可以跑通病毒所有行为的杀毒引擎少之又少。
【火绒安全截图】
火绒安全做得很好,这值得我骄傲。
我们的公司已经成立了五年多。很惭愧,我们还没能开始商业化:火绒安全软件暂时仍然是免费的。
我们并没有放弃心中正确的道路,只是在那之前,我们需要变得更加强大。我们需要得到更多来自志同道合用户的认可。
这五年当中我们曾经靠给别人做项目挣钱,靠 OEM 和技术输出赚钱养活公司,我们做到了不在安全软件上捆绑任何一个广告。
经过我们的努力,火绒安全在电脑高手的圈子里已经小有名气,并且越来越多追求体验的“小白”用户也加入了我们的用户队伍。我们的用户量达到了几百万。这让我们更有理由相信,未来一定可以靠自己的产品和服务有尊严地取得利润。因为我一直相信在中国的用户里,一定有人不愿意出卖自己的隐私和感受换取免费服务。
我们要做的,就是把自己的产品做好,做到更好,做到最好。
我们不觉得自己多有节操,我们只是想做一件纯粹的事情。我们的工作不时髦,不性感,甚至没有人关注。但是我执念地相信,有一天,所有的聚光灯都会聚拢在我们身上。
互联网的冰冷在于,置身其中的人们主动和被动地塑造了一种冰冷的“工具理性”。残酷的生存竞争面前,催生了极端地竞争策略,不得不说这是另一种互联网达尔文主义。
但是,互联网上的居民们,并不仅仅是工具,而是活生生的人。是非和执念,在每个人心中都重若泰山。让这个世界的天平向着我们所执念的方向倾斜哪怕一点点,都无比真实地让我们确认自己存在的价值。
安全,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个最传统的行业,所有有关安全的协作都伴随着我们成为人的过程而诞生,它甚至先于互联网千年诞生。安全没有义务向所谓互联网的“真理”妥协,是一种让人动容的坚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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